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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開(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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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開(6)

永昌八年冬日,渡城的初雪來得很早。

與雪一起消融的,還有魏桃已經記不清面龐的娘親。

她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,娘確實素來體弱,但帶走她的不是風寒,而是詭譎的人心。

烏雲遮蔽的夜空,一道炸眼的銀雷閃過。

而後是轟響的雷聲,如蒼天震鼓,眾神震怒。

“暴雨要來了啊……”魏桃站在金絲築頂,俯視著整個錢府,輕聲細語。

錢府總共有三路三進,八處大院落與一處後花園。

而此時,除金絲築所在的主院,其餘七處院落與後花園都隱隱發著微弱的光。

——

“鏘”,塵囂劍擊落一支暗箭。

“阿弋!”江在水擡頭看了一眼天色,回頭大喊:“找到陣眼了嗎?!”

游與明手中拿著一塊八卦羅盤,嘴唇翕動,低頭算著什麽。

“三點鐘方向,那塊假山石,搞穿它。”

江在水直接把靈力裹腿上,一腳踹了過去。

假山石碎裂一地,消失不見,顯出一條路,江在水駕輕就熟地拉著游與明跑進去。

兩人察覺到不對就立即闖進了主院,不想當頭撞進迷陣裏,已經被困了近一個時辰。

這迷陣殺傷性不強,解陣路線卻七拐八繞,擺明了就是要耗時間,江在水悔得腸子都青了——早知如此,她就該戌時初便上錢府蹲點!

“早來也沒用,我懷疑布防圖的改變時間也是算好的,亥時之前不會讓人看出端倪。”游與明掐算的左手都快出殘影了,語氣依舊不見著急。

江在水被她影響的也緩了緩心態,腳下速度卻越來越快:“我總覺得他們已經開始啟陣了。”

江在水的輕功是每天賴床趕早課練出來的,游與明這種天天打報告請假的跟不上,幹脆把自己想像成一塊磚,一動不動讓江在水拎著走。

苦逼早課人感覺手裏拉著的胳膊突然變沈,回頭怒視萬惡的特權階級。

“下一處就是陣眼所在了。”游與明低著腦袋轉羅盤,假裝自己是個沒有感情的破陣機器,“在水,我們能不能趕上就靠你了,加油!”

——

記憶中……娘不喜歡暴雨。

原因好像是,一到暴雨天,她就會頭疼。

很疼,像是有根針在鉆來鉆去,讓人恨不得把自己蜷成一團,塞回無憂無慮的幼時。

魏桃擡起手,兩手無名指交叉,中指彎曲,其餘三指指腹相貼[1]。

一道陣圖顯現出來,她手訣一換,那陣圖便跟著流動起來。

錢府布局正好合著八卦之位,八方院落閃了閃,大地上浮現出陣法紋路。

……但是娘喜歡下雪。魏桃站在金絲築頂,迎著越發迅疾的狂風,想。

她說雪很幹凈,很軟,很好看。

她趕上了初雪才走,人生最後一段,應該是開心的吧?

暴雨毫無征兆地傾盆而下。

東南方,有棵老槐樹初初長新芽,嬌嫩的葉被打的貼在樹枝上,蔫頭巴腦,雨水於是毫無阻攔地澆下去。

腦海裏的回憶開始不聽話地跑偏。

“有雪的時候,囡囡即使摔了跤,也不會摔疼。”娘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。

陣法紋路越發亮,有什麽東西從八方院落中被提取出來。

她說:“囡囡最喜歡堆雪人……囡囡,娘再陪你堆一個雪人,好不好?”

那東西像雨濺起的灰塵,像前途彌散的霧,飄忽忽的,越聚越多。

可記憶裏的聲音,為什麽那麽虛弱,那麽有氣無力呢?

她笑著哄:“囡囡乖,不哭了啊,你看窗外……梅花開了呢。”

她不開心。

她不舍無瑕的雪、雲開的夜,她掛念年幼的女兒、忠直的丈夫,她手中春日穿的桃夭裙,還剩一角沒有繡完。

她至死不敢放心。

魏桃手訣猛地一換,那霧像是被絲線突地一拽,向主院飄來。

陣主坐中央,請聽八方嘆。

還靈陣、還靈陣,救苦恩,逢災怨,所虧所欠再不念,此陣之下……

俱!歸!還!

“魏桃——!”江在水破了陣眼沖出來時,看到的就是這水龍卷一般的場景。

細細密密的靈氣被陣法裹挾著、拉扯著,匯聚到主院,快速湧進一個人的靈體內。

“她瘋了嗎?!”江在水不可思議地沖游與明喊。

狂風混著驟雨拍在人臉上,游與明不得不跟著提高音量:“你問我我哪知道!我根本沒見過這魏夫子!”

游小神醫一向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,此刻終於還是爆了粗口:“她看著像是想抽幹這一片的靈氣,但以她的靈體,不用抽幹她就該爆了,這破陣法哪個老陰逼教她的!”

銀光劃過長空——

靈氣傾洩、雷聲轟鳴。

江在水快瘋了,剛出躍玄觀就碰上這種事,她倆一個融合中期,一個融合初期,甚至闖不進魏桃所在的陣眼,更別提想辦法阻止。

游與明先冷靜下來,甩手一個防禦法器扔出去,用保護屏障將兩人罩起來。

仔細再看,周圍的靈氣只是被靈氣龍卷帶起了亂流,並沒有一股腦地沖著魏桃湧去。

真正被魏桃抽走的,只有錢府八個周圍方位的靈氣。

“阿弋,這什麽陣法?你看得出來嗎?”江在水簡直像熱鍋上的螞蟻,就差上去拎著魏桃吼讓她清醒了。

雨勢浩大,風雨呼嘯聲隔著屏障傳進來。

“天地法則在上,無故以這麽大規模剝取靈氣,必有劫雷。”游與明語速快得像劈裏啪啦倒豆子:“唯一能避過劫雷的,只有一種陣法——”

江在水脫口而出:“因果陣。”

“強令還債。”游與明掐著眉心,腦海飛速閃過《天地陣訣》裏的有關內容,試圖找出解法。

錢府害死魏桃,這是債。

江在水腦子轉得飛快,打斷她:“我想起來了!上古八陣,還靈第五,恩情仇怨全在陣主一身。”

陣法理論游與明拿手,博聞強識江在水在行,越古老的東西她記得越清楚。

恩仇清算,靈氣相抵,是還靈陣的根本邏輯。

時間緊迫,游與明沒空拉著她研究還靈陣法,開口就是:“怎麽破?”

“破不了。”江在水掰著手指焦頭爛額:“還靈陣直接觸及因果,還靈一啟,寬恕還是討債全在陣主一念之間,旁人幹涉不得。”

“擊殺陣主也破不了?”游與明語氣冰冷。

江在水沒跟她計較什麽君子大義:“天地法則所護,擊殺不得。”

游與明呼出一口氣,拿出八卦羅盤。

江在水:“你要找什麽?”

“找風襲玉。”游與明手裏捏碎一塊靈石,八卦羅盤瘋狂轉起來。

風襲玉?

江在水靈光一閃,驀地拉住她的手:“不對,別找風襲玉了,找魏桃她弟弟妹妹魏麟和魏見止!”

還靈這種大陣,啟動時所耗靈氣不可估量,很容易殃及池魚。

陣法周圍的人若是不知情也不防備,輕則靈氣被抽個底掉,大病一場,重則猝死當場。

錢府布防圖既換,她就當那一龍一鳳是有點良心……

魏桃這陣再開下去她必死無疑,到時候還靈失控要出大亂子,渡城的人有一個算一個誰也逃不了,江在水就不信那倆千年王八沒留後手!

游與明依言換了對象,在靈氣亂流裏艱難定位。

那靈氣龍卷越聚越大,周圍的草木被驟雨狂風與大量的靈氣沖刷,仲春的新葉剛掉落又長出,詭異又瘋狂,看得人觸目驚心。

錢府就算有人欠了“債”,也大部分是普通人……普通人體內,哪裏有這麽多靈氣供她抽的?!

那一龍一鳳還把什麽玩意拎到錢府了?!

江在水深吸一口氣,沈下心來摒棄雜念,不去想外界的天翻地覆,只順著原來這條線往下挖。

祝江臨和風襲玉有自保的後手,魏桃難道不知道她這麽下去撐不住?

還靈陣旁人幹涉不得,陣主卻想停就停,魏桃這個架勢不像是要停手,她拿什麽做依仗?

她是什麽時候決定要向錢府覆仇的?是她早有怨恨還是祝江臨挑唆?

如果她早有怨恨,在她不知龍子現世前,理應覺得無人能幫她,她一介凡人如何打算?

如果是祝江臨挑唆……祝江臨想要幹什麽?

“錢府東南角,巽位,杜門。”游與明算出方位,八卦羅盤一轉,邊算魏見止的方位邊道:“這位置不對,魏麟不該在陣裏!”

魏麟是魏家收養的孤兒,魏桃作為長姐於他有恩,也就是說,他也是還靈陣討債的目標。

如果魏桃不知情,沒有特意控制……

江在水腦子裏的線連在一起,突然有什麽豁然開朗。

“是海宮珠。”

沒有朱砂,她從儲物戒中抽出一張黃紙,咬破手指,以血為媒介開始引靈力畫符,邊畫邊道:“魏桃的依仗只有海宮珠,祝江臨若有所求,肯定也與海宮珠脫不了幹系。”

游與明抽空看了兩眼就知道她要畫什麽,皺眉道:“但你不能確認魏桃不知曉魏麟在這裏,也不能確認魏桃會為了魏麟停手。”

“試試又不少塊肉,眼下只有這一條路還能走了。”

咬破手指能不掉肉嗎?游與明眉頭皺得更緊,但沒再幹擾她。

看明白眼下一團亂麻的線頭所在,江在水反而冷靜下來,快速繪制出一張放音符,打到空中。

放音符只有放大聲音一個效用,繪制簡單,但不常用,更不常在危機關頭用,誰也不會備著它,所以緊急要用時,只能這麽湊活畫了。

江在水轉頭看向游與明。

游與明收手,“錢府南,離宮,景門。”

江在水吐出一口濁氣,而後轉身,連靈力一並用上,氣沈丹田:“魏桃!我知道你身為陣主能縱覽整個陣法,你睜大眼睛看看錢府巽位離位有誰!!!”

靈氣龍卷繼續運轉了片刻,突兀地一頓。

江在水喜色還未來得及上眉梢,就見那靈氣龍卷以更快的速度瘋狂卷了起來。

如果她們先前的猜測沒錯,之前還靈陣的“討債”速度還考慮著魏桃作為“中介”的承受能力,慢慢的抽取,但現在,她簡直是不要命的在往海宮珠裏灌靈氣。

“她沒聽到我說的話嗎?”江在水不可思議地瞪大眼。

“不,她聽到了。”游與明咬了咬食指彎,疼痛讓腦子清醒了些:“你想的沒錯,魏麟和魏見止就是後手。”

江在水回頭,反手指向魏桃:“那她?”

“她已經抽取太多靈氣了。”游與明語氣冷靜:“魏麟在巽宮,巽主藏,江在水,在你記憶中,還靈陣哪個方位抽‘債務’最狠?”

不巧。

江在水想起來了,討債的陣,當然是——藏得越深,抽得越狠。

“我不知道為什麽魏麟和魏見止不在一起,現在看來,魏麟很可能也是個修士,所以祝江臨他們把他扔到了巽宮。”

除了個別陣法的“個性”,八門的吉兇基本不變,魏麟大概率是被騙進去的。

“而魏見止既然在離宮,說明她大概率是個實實在在的凡人。”江在水跟上了她的思路:“這兩人在還靈陣裏待到現在,很可能已經命懸一線了,那魏桃為什麽不趕快停下去救人?”

“她拿什麽救?”游與明反問,“如果你是魏桃,與龍子的交易在前,你要怎麽救人?”

江在水楞了下,便聽她自問自答道:“完成交易,再快點完成交易,才有資本,去救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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